1940年,阿尔贝·加缪读完大学,只身从阿尔及利亚来到巴黎。尽管祖父是早年移居北非的法国人,放下行囊,加缪还是领受到谋生他乡的一种非正式感。
常态生活,本不存在正式或非正式,但心性敏感之人,一旦断裂般脱离习惯模式,恍惚间总觉得真正的日子尚未开始。这其实是由意识发起的应急缓冲,助人平顺地适应变局,这也是跨国移居者的共同感受。此类不咸不淡的异乡异己暗示,为加缪开掘“局外人”现象提供了依据。他把移居的落寞,拓展至精神异化层面来探究并呈现。
中篇小说《局外人》是加缪的代表作之一。厌烦在书页中暗流涌动,由主角“我”顺时滴滴答答托出。这种心理现象,较难界定该归属小说人物,还是作家本人。明显,碎片状的厌烦背后,联动着作家面对社会性强迫以及人道主义被亵渎时的敏感。
厌烦,常来自处世压力,它像是被迫接纳时的情绪反弹。人们在消化它时往往过于情绪紧张,反使它慢性化,渐次变成心理病态。在小说中,厌烦也会由多余的假想引发。比如,别人的一款长相或装扮,也会让“我”忍无可忍。厌烦就像痛痒,你越是关注,它越是发作。
《局外人》中的男主“我”,是一名职员,加缪对其履历没有太多着墨。“我”在小说开始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今天,妈妈死了。也许是昨天,我搞不清楚。”作者上来就为“我”的气质定调,那是一串不和谐的悖反之音——敏锐而又浑噩,很在乎而又很不在乎,有抗争冲动而又十分慵懒。
“我”和尘世的关系,像一滴油置于水中,彼此虽无间距,却难以渗透及和解。“我”时而莫名绝望,频繁为人际隔阂而不悦,刚要冲冠一怒,又被他不太入世的温良秉性隔挡,恶绪得以弱化,心境退守至并不嚣张的局外人状态。
加缪采用“局外人”概念,描摹了人的特定状态。这类局外人格,没有堂吉诃德的一厢情愿,没有哈姆雷特的左右为难,没有孙姓大圣的殊死抗邪,更没有阿Q先生的自娱自乐。
在《局外人》中,少见高亢演奏,多为温和叙述。这篇小说的语言似乎不那么多汁,这和作者重点聚焦不谐不睦等低兴奋度的情绪有关。加缪笔下的世界是不疾不徐的,即便小说人物正在鞭挞丑陋,也难见桀骜不驯的张扬。走进加缪的文字,读者常能收获与自己经验迥异的精神输出,无论是日常节奏、看事角度、细节关切、兴奋阈值、语言方式和价值判断,加缪的呈现总不会和你的预期线路重叠。
《局外人》中的“我”,对他人的不智不淑不雅不慧,进行着不倦的数落。奥妙的是,对这种攻讦,读者却较少心生逆反和恶感。加缪的反讽,与一般热衷批评的人不同。加缪像导览者,带你去把玩一下人类的短项;他的洞见,又绝不是一般功力所能。在加缪的小说中,读不到假借激烈抨击,暗中实现对自己的反衬式的夸耀。我们常能看破某些智叟行使批评的动机,并不是为了提醒、修补、劝善或拯救;最后的着落点,不过是实现一次暗度陈仓的自我崇拜。加缪却通常不是。
此外,面对任何或危或急,加缪笔下的情景,都像是酒精中毒者眼里的图像。事态再严重,都他被描述得笃定泰山。即便是极端时刻,比如,《局外人》主角“我”因与平民冲突,拔枪射杀了一位向他攻击的亚裔人,他又走近尸体,补射了四枪。小说语言是这样的:“接着,我又对准那具尸体开了四枪,子弹打进去,没有显露什么。”“我”好像在试射一把玩具手枪。扣动扳机的刹那,“我”又极像脖子下有着餐布的美食者,正将柠檬汁淋在美味的金枪鱼上。加缪笔调中的荒诞,使你陷入沉思。
本篇小说中涉及的司法事件,荒谬至极。这是作家借连串紧急事态,来烘托人物无可无不可的状貌,或者说以此来营造当事人的局外感。如果仅以一部叙述司法失度的小说来看待《局外人》,并认为其主旨是对社会阴暗进行一番现实主义批判,这似乎陷入了狭隘的因果说明。在本篇中,加缪最关切的是某种状态下的人性畸变。局外,可以理解为非正常的精神离心,他从某种反抗意识出发,又走出了另一种错乱的步调。或许,当人们较难框定“局外人”的价值取向时,便从存在的角度,赋予它一个理论上的座位。
对人性的犀利穿透,对人性研究边界的有效拓展,这是加缪对世界文化的第一贡献。若把加缪的作品当作解析社会机制的工程图纸,并以此定性为他的主要成就,是过于实用和轻率的。
1960年,加缪因车祸离世。不到47岁,他就永远不会厌烦了。那年正值我辈出生,彼我间有几十年的岁月隔膜。要想减少误读,只有努力去了解加缪所处年代及国度的社会氛围。在颠来倒去的翻阅中,确实较少获得滑梯式的流畅,但这不影响我们一次次看到大师的天才光芒,辉煌地落在书页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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